片段十 回首前尘
"……谢伯伯,我很快就会回来救你!"
厚重的石门外传来乐无异渐行渐远的声音,初七嘿笑一声,回身靠着石壁坐下。
这座坚固的墓室已无法再次开启。
此行没能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离开广州后,跟踪乐无异来到这里,机缘巧合,触摸到在巫山神女墓的入口处的三世镜、手中‘忘川’的鸣动,记忆像洪流一样涌进他的思潮。
——好,我相信终有一日,你一定能找到办法的。
——弟子谢衣拜见师尊,往后必定潜心学习,不负师尊所期。
——弟子知道师尊对弟子极好,让弟子觉得重拾幼时的温馨呀。
——父母不能陪伴弟子一辈子,弟子却要永远陪着师尊。
——怎么?堂堂生灭厅主事连一个副手都弹压不住?以后待你成了大祭司岂非得终日受气?
——哈哈,弟子与风琊实在……话不投机……弟子看瞳很好,大祭司的重任还是请师尊交给他吧?弟子尽心辅佐就是。
——辅佐?……呵,只怕是索性成日偷懒,躲起来摆弄你那些偃甲吧。
——桔梗花的花语是……永恒的爱……无悔、无望的爱……
——弟子已有心悦之人。
——弟子冒昧,师尊素来言出九鼎,若此次破界成功,师尊可否应允弟子一事?
——难得你明白事理,凡事以大局为先,为师岂有不允之理,届时为师必定会为你做主,圆你心愿。
——……谢衣,无论为师作何决定,你都会支持为师吗?
——师尊,我们烈山部身为神农后裔,怎能与心魔沆瀣一气,戕害下界黎民?!还请师尊收回成命!
——我又何尝愿意受制于人。然而神血至多只能支持百年,五色石也行将燃尽。
——你告诉我,除却感染魔气、举族迁往下界,更有何法能挽救我烈山部?
——你还是赶紧走吧,如今你们师徒二人势如水火,再这样闹下去我真怕要逼得阿夜必须动手杀你。
——师尊,弟子是宁死也不会跟您回流月城的。
——……阿……夜……我……
自己真的是谢衣。
那个令孤月夜夜锥心的谢衣……
回首前尘,犹如梦一场……全数化作无法触摸的记忆。
当年的谢衣,在沈夜的护佑下长大,自负奇才,年少气盛,总想着天无绝人之路,下界后定能觅得不用害下界人也能拯救族人的方法。
忘却了,心悦之人不仅仅是他的师尊,还是流月城的大祭司。
不同于自己,作为流月城实质上的主宰,只能将族民的利益放在首位。
舍却他离去,下界十一年不畏艰险,踏遍万水千山,若能求得两全之法,兴许还能获得他的谅解。
到最后却不得不慨叹世事无法尽如想象。
哪怕不遗余力,多的是徒劳无功。
余毕生所求,不过穷偃术之道,以回护一人一城……
夙愿不过憾事。
与志趣相投的朋友把酒言欢,亦仅是悲中作乐,片刻自欺。
留下此生的巅峰杰作,前往捐毒寻找昭明碎片,黄沙地,再次得见心之所向。
玄衣翩翩,迎风而立,玉颜冰骨,冷如寒霜,一头微微曲卷的长发拂动他的心弦。
遗憾的是,尽负师恩,以为再也无法取得他的原谅了……
更别提,无颜倾诉的心意。
人生苦短,终归会留有遗憾。
从未遗忘相处的点点滴滴,嘴里反说着恩断义绝的话句。
只因,永诀之时,何必深情难舍,徒惹愁思。
——有何分辩、是否后悔、曾否顾虑为师……
不想他伤心,到头来还是伤透了他的心。
当鲜血喷涌而出,溅上他惊愕万分的脸容,自己终于看到了,冰霜不过迷雾,炽热的哀伤方为真相。
璀璨的星河,滴落无声。
艰难地伸出手去,抚上冰凉月辉,想挽住那沾染了血迹的霜露,奈何无能为力……
我以为你对我很冷漠、很无情……
原来真正冷漠无情的是我。
竟留你一个以支离病骨强撑,呕心沥血独往绝路……
桃花树下,月色凄凄,哀情切切。
我却听不出弦外的悲音……
有幸作为初七,得知全貌。
不幸,为时已晚……
可叹百年间日夜相伴,心意仍无法相通……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替沈夜卖命?!他这样对你,你不恨他?
广州一夜,主人所言所行费煞苦心。
当中种种,旁人不可能明白,找回记忆的他却是懂得的。
自己与沈夜之间的恩怨胶葛、情思纠缠无须局外人置喙。
“这一百年中,我只注视着一个人,只听从一个人的声音。他的喜怒就是我的喜怒,他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无论发生什么,我不会背弃他第二次。”
这样的心情,没有身同感受的人无法理解,自己也不需要他们的理解。
从醒来的第一眼的开始,神阶宝座上冷香阵阵,玉容冰骨,似曾相识的感觉投影心湖,深入骨髓……
时至今日,错过的无力挽回,到如今殊途同归,对错已没甚要紧,消灭心魔是共同的心愿。
与乐无异争夺剑心的战斗中引发了墓室崩塌,危急关头,宁愿牺牲自己去救身怀昭明剑心的乐无异,因为他知道那孩子会带着剑心去找主人,如此一来,主人便能彻底消灭心魔,终止罪恶,一切……都会画上句点。
——多年以来,你几乎从未离开过流月城。本座问你,在你看来,下界与流月城,你更想留在哪一处?
——属下只想追随主人。主人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
抱歉,主人……
对不起,师尊,我再次食言了。
百年前为了心中的道,背弃了无奈抉择的你,如今,缘于不渝深情,不得不违背你打算推开我的意愿……
幽暗的墓室里,初七伸手抚上胸口处。
未料,今生无期再相逢。
石块崩裂的声响由远而近,初七叹息,闭目等待……
片段十一 伤离别
澄清的天像一望无际的碧海,将流月城枯死多年的植被映照得像漆上了一层江海粼光,和着阳光折射出别致的明媚忧伤。
沈夜负手站在紫微宫正殿,心想,众仙门选这天攻打流月城,真的很会挑日子呢。
离他们来到面前还有些时间,是时候做完收尾的工作。
半个月前开始,初七就没有再发来联络,沈夜猜想定是乐无异那孩子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将初七说服了。
算来他应该恢复了记忆,这次他会和乐无异一起杀上流月城吗?
脑海里想象着初七变回谢衣,用‘忘川’毫不留情地刺穿着自己胸膛,带走他所有的恨与怨,沈夜竟觉有几分快意。
以他的性子定然不会不管栖身龙兵屿的族人,自己已经密旨令龙兵屿的高阶祭司将紫微大祭司定为反逆,当年反对他的弟子便是大义灭亲的英雄,必然会成为一族的领袖,带领族人走向更为光明的未来……
华月来到紫微宫正殿时,沈夜已等候多时。
“禀告大祭司,城中已经全部部署完毕。还有,正如预计,那些人已经破开结界、抵达内城。”
终于来了。
沈夜平静地对华月道:“……既然诸事已定,你就尽快走吧,剩下的本座自会料理。”
华月以为听错了,可沈夜很快补上一句:“还有,安全起见,到下界之后,你先隐匿踪迹等一段时日,再去往龙兵屿。”
原来如此……一股委屈怒意从华月的心头窜起。
当龙兵屿传来大祭司寝宫竣工时,华月还奇怪他为何不去看上一眼,直到近日才猜出他的赴死之意。
当然,这样不要紧,无论他做出怎样的决定,她都会追随,这是她得名华月之时即立下的誓言,却没想到,原来他只当她是一般居于他羽翼下受他保护的族民,是他计划外的人!
是想让她痛苦地活下去从而令他心安!
她不会服从他这个命令!绝不!
想来可笑,若她不是被前大祭司选中,随意改变了命运,以她出身平民区,终此一生都不会有认识他的机会,以流月城的制度,甚至碰不到他的一片衣角……
然而,正因她被改造成他专属的活傀儡人,她这辈子唯一的心愿根本没有希望得以实现,即便他待自己再好,也是主与奴的恩赐,不是平等的两情相悦。
终曲既已响起,华月选择将心中多年累积来的愤怒宣泄出来。
“阿夜,你当真和你的父亲一样,随意决定别人的人生,可有来问我一句,我想要什么,我想做什么,我想留在谁的身边?”
面对华月的愤怒,沈夜没有生气,只觉得悲哀。
他数万个日夜的辛苦是为了什么?
“……好。那我现在问你,你究竟想要如何?”
这个问题令华月冷笑。
“我想要,大祭司大人就肯给吗?”
沈夜语塞。
多年相处,他知道华月所求,可那当真是他无力给予的。
当年,对那个不幸的小姑娘,他意存怜惜,将她视作家人般对待,当她长成,他给予尊重,视她作挚友亲信,却从未有过情爱之念,更未将她当做玩物……此举只是不想让她无端相伴黄泉……
可笑自己太天真,自以为填平了她被扭曲命运的怨恨……
“那你想怎样?我的命还有用处,不能给你。其余的,你要什么?”
“沉思之间前面,由我来守。只要我还在,就不会有任何人能去到你面前。”
华月不等沈夜反应,转身姗姗走出殿堂,背影满是孤寂落寞。
沈夜原就苍白的脸色血色尽去,心里回旋着无数话句,但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仅余华月最后的话音在殿内回荡。
“……我想这一生,我们大约不会再见了……如果我只是恨你,那该多好。”
瞳从侧殿进来时,沈夜仍旧动也不动,看着空荡荡的殿门出神,觉察到瞳的存在不假思索地问道:“瞳,我是个怎样的人?”
瞳实话实说:“你很强大。”
沈夜听了失笑,并不如此认为。
“如果我真的很强……为什么我却对小曦的病束手无策?”
瞳想,他所指的并非仅仅是力量上的强大,
只不过,天意浩瀚,人力渺茫,恐怕就连身居三皇的伏羲、女娲和神农也有无何奈何的事。
而眼前这个人,自幼多情敏感,前任大祭司本认为他软弱得像个女孩子,不足以担当大任,若不是他熬过了非人的折磨得到神血入体,根本不会培养他,然,命运偏偏将他推上这个位置,令人佩服的是他竟当真抗了下来,难得还做得相当不错。
所以,他也决定像华月那样留下,陪着沈夜比那众人渴望已久的龙兵屿更符合他的心意。
“对了,说起来……初七是不是和乐无异他们在一起?”
瞳迟疑了一下,坦白地道出真相。
“……不,他们一行只有四人。”
沈夜露出不解的表情,瞳继续说道:“肉傀儡身上都有子母蛊。子母蛊的特性之一便是,母蛊若死,很快子蛊就也将死去。我那里初七的子蛊,已经——”
“我明白了。”
沈夜不等瞳说完,急忙截住了他的话尾,仿佛只要不说出口,便不是事实。
事至此,沈夜突然觉得很疲倦,有一种想尽快结束的感觉。
“……你腿脚不便,不要久立。早些去吧,保重。”
“是,属下的领地,属下自会尽心打理。”
听出瞳的弦外音,沈夜带着无奈,问道:“……你为何也不愿去龙兵屿?”
“我的理由和你一样。”瞳回答得异常干脆。
看到瞳难得一见的微笑,沈夜意会过来。
虽然他从来没有搞懂自己和瞳究竟算不算是朋友,显然,瞳是认他的,甚至将他放在能生死与共的挚友的位置上。
得友如此,实乃三生有幸。
内心感慨着,沈曦抱着兔子娃娃蹦蹦跳跳地跑进来。
“哥哥,哥哥,你在吗?”
沈夜立即蹲下身,对靠近的妹妹露出笑容,温柔地问:“小曦,你睡醒了?”
“嗯嗯,哥哥,你是在和瞳叔叔说事情吗?那小曦不打扰你们,小曦到里面去。”
沈夜摇摇头,拉住她:“不用了,来跟瞳叔叔说再见吧。”
沈曦乖巧地照做:“瞳叔叔再见,下次来找小曦玩呀。”
“嗯,若有机会,属下一定会来。”瞳一改以往的言简意赅,和蔼地配合着小姑娘。
沈夜抬头看着瞳,温声道:“去吧,多加小心,有缘再会。”
“有缘再会。”
瞳微笑行礼,踏着华月走过的路,一步步地离开。
注视他远去的背影,沈夜顿觉空落落的,勉强维持的笑意渐渐隐去不见。
沈曦觉察到兄长的变化,拉住沈夜的手,关切地问:“哥哥,你不想瞳叔叔走吗?你怎么很难过、很难过的样子……”
“哥哥没事……”
小曦还不懂死的含义,问她想去下界还是想留在流月城,仍一脸依恋地说道:“哥哥在哪儿,小曦就在哪儿,小曦不要和哥哥分开,一时一刻都不要。”
沈夜看着眼前天真懵懂的妹妹,所有悲伤都交织碰撞在一起,内心被酸涩痛苦绞得难受非常。
都道大祭司无所不能,可他甚至无法为自己的亲妹妹安排一条能够下界好好活下去的路。
华月决意为他去死,他自己也要用一死谢罪,以千古骂名来换取族人在下界存活,这个永远都不能长大,记忆三天一轮回的妹妹,谁能毫不嫌弃,终生不厌其烦地照顾她保护她?
当年他们兄妹俩被送进矩木,他这个哥哥救不了她。
如今,小曦还必须成为他的随葬品。
无论他如何乞求都无法改变这一命运……
不,或许早在那个雨夜,他和小曦早已在矩木中死去,留在世间的只是徒有躯壳的两个游魂……
“好。哥哥和你一起。”
握紧妹妹的小手,郑重承诺。
或许也应庆幸,最后仍有一个人不离不弃陪在他的身边。
片段十二 黯然销魂
考虑到仍有一战,沈夜将妹妹带回寝房,嘱咐她在哥哥回来之前不要出去。
“哥哥又要和瞳叔叔他们开会吗?”
“是的,不过不会很久的,小曦就在房间里乖乖等哥哥回来好吗?”
小姑娘懂事地点点头:“嗯嗯,小曦会乖乖留在这里等哥哥的,不过哥哥回来要给小曦讲巫山神女和司幽大人的故事哟,上次哥哥还没说完呢。”
“好。”
安抚好小曦,沈夜走出紫微宫,不远处隐约传来战斗的灵力波动,看来进攻的队伍已开入内城。
踏上通过寂静之间的螺旋阶梯,今天的路显得意外的冗长,将要到达之时,一抹通透如琉璃的灵光直直飞到他的掌心。
魂光恋恋不舍地停留片刻,最终跃至半空消散。
是华月,她当真履行了自己的誓言,沈夜目送她的消逝,暗暗叹息一声。
月儿,你原应绚烂英华,奈何为吾所误,望你来生投生于一处殷实人家,一世幸福……
思绪间,已来到参天的矩木底下,婆娑树影,来自苍穹的光照透过枝丫在镶着绿玉琉璃的冰花白石板上撒下斑斑星华。
矩木的枝干上插着昭明神剑,和冥蝶印一起禁锢着心魔,现在只须等乐无异带来昭明剑心,便可终结所有罪恶,还原清明一片。
很快,该来的终于到达。
“……沈夜,我们来了。”
沈夜优雅从容,微笑转身:“呵……久违了,谢衣之徒。”
乐无异和他的三个小伙伴经过这段时间的历练确实大有长进,可惜仍相距甚远。
只是,面对自己这个恶人,乐无异自然是不会相信他,也不肯交出昭明剑心,让他在砺罂破印而出之前消灭心魔的。不仅不相信,他还拔出了插在矩木上的昭明神剑。
更糟糕的是,在这关键时刻自己竟发病了。
心如擂鼓,浑身烧烫,四肢却一片冰冷,那股凉意还不断往心口处蔓延。
冰火两重天中,炫目的昭明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沈夜,你输了。”是乐无异的声音。
沈夜无视那威力万钧的锐利剑锋,抬眼看着矩木上方聚集的紫黑云雾。
认出是魔气,乐无异气急败坏地道:“……混账!怎么才能阻止他,快说!”
沈夜正待说话,身后却意外传来意想不到的稚嫩童音。
“你、你们在做什么?!为什么要用刀指着哥哥!放开我哥哥!你们这些坏蛋!”
怎么回事?小曦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沈夜的脑海有瞬间的空白。
随即又立刻反应过来,强忍病痛极力劝说小曦离去,乐无异见此情景亦收了神剑。
“小曦乖……哥哥的事情,哥哥自己会处理。回去吧,听话。”
小曦一改往日的乖顺,意外地执拗,沈夜只得蹲下身扶着她细小的肩膀继续游说。
“……小曦,不要任性——”话方半截,一把通体散发着魔气的长戟‘噗’的一声穿透了自己的胸膛。
乐无异几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沈夜那个尚在稚龄的妹妹持着不知道哪儿变出来的兵刃刺穿了她哥哥的身体。
“这……这是怎么回事?”
沈曦化去魔戟,发出不属于她的粗粝嗓音:“哈哈哈哈!沈夜,我回来了,我又回来了!”
沈夜伸手抹去唇边溢出的鲜血,随着身体的衰颓,他曾经极速的愈合能力不再,只得暗念法决封住伤口,这一击虽重却未致命,所幸还中和了病发的痛苦。
仔细打量,沈曦光滑精致的小脸上浮现出道道赤红的魔纹,周身也被魔气萦绕,黑气冲天。
沈夜恨极:“砺、罂!——好,你很好!”
砺罂操纵沈曦的身体升到半空,双手环抱于胸前,得意洋洋地对着沈夜啧啧:“我亲爱的大祭司大人,你机关算尽,却为何偏偏没有算到我们心魔并无实体,只需魔核仍在,便能随时重生!”
“快放开小曦,不然,我让你生不如死!”
“呵呵呵,这可是你宝贝妹妹的躯壳,你要是忍心尽管下手呀。”砺罂笃定沈夜绝不会伤害沈曦,也不会任由别人杀死自己的妹妹。
“你这家伙!拿小孩子当盾牌,简直无耻到极点!”对心魔的行为,乐无异愤怒到极点。
“呵呵……无耻?小家伙们,若没有你们,我这无耻之徒又焉能成事?多亏你们及时赶到,拔出了矩木上的昭明,我才能藉由矩木悄悄啜吸下界七情,恢复元气。多谢了~呵呵呵呵~”
“你!谁要你谢?气死我了,哼!”
“……你比沈夜还可恶!不过也没关系,本来也要找你算账,正好一起!”
砺罂嚣张狂笑:“只要我恢复灵力,就能前往下界,煽动你们人类互相征战……到那个时候,你们所有人都会变成我的食物……”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心如坠入冰湖,一分一分地冷却,沈夜显露出超乎寻常的冷静,为了不让砺罂利用矩木增强法力,断然令乐无异砍断矩木。
“可是……斩断矩木的话,流月城就会——!”
“区区死城,何足犹豫!动手,我帮你!”
矩木倒塌,流月城很快就会倾覆。
看情势,砺罂心知自己敌不过沈夜和那几个小毛头联手,但他手中仍掌握着一张能颠覆结果的王牌。
“哥哥~你那么厉害,快替小曦杀了他们呀~要不然,小曦的脖子就要被割断了呢~”娇柔的女童嗓音,楚楚可怜。
乐无异看向沈夜冷若冰霜的脸,心漏跳了一拍,若沈夜此刻倒戈,自己和闻人、夷则还有阿阮妹妹必定葬身此地。
“喂,你别听他的!不趁现在干掉他,你妹妹就危险了!”
“沈夜,我们的恩怨等会再说,眼下先对付心魔!现在放过他,以后恐怕再也不会有机会!”
心魔意得志满,多年来以他所见,沈夜对这个妹妹疼爱非常,宁愿自己受苦也不会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果然,沈夜缓缓祭出黑金闪耀的链剑。
乐无异的心紧缩起来。
闻人羽、夏夷则和阿阮也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呵呵呵呵!就是这样,砍下去,砍啊!”砺罂兴奋得大喊。
冷不防,眼前握剑的沈夜忽地消失不见,转瞬出现在砺罂的身后。
“砍下去?你就如此迫不及待想死吗?”
砺罂仍旧不信沈夜当真会砍下来,毕竟他依然顶着沈曦的面貌,使用着沈曦的嗓音。
“那你砍啊,别忘了,我死,你妹妹也活不了!”
沈夜置若罔闻,语调轻得像耳语。
“你说,只要魔核还在,你就能无限重生,对吗?”
话音未落,血花四溅,沈曦单薄的小身体被残忍地破开,仍在鼓动的魔核被毫不留情地刨了出来。
白玉般修长的手指沾染着淋漓滴落的鲜血,刺激着视觉感官,熊熊燃烧的神血之力握紧掌中之物。
唇边,是冷酷的笑意。
“那么……如果本座将你的魔核捏的粉碎,你又会如何?”
在场所有人俱被这样的场面惊住了,砺罂颤抖着,不敢相信自己会失算:“沈夜……你竟连你自己的妹妹……都不放过?”
沈夜不为所动,笑意更深,竟至魅惑,心无旁骛地注视着手中黏腥血红的魔核,无情地收紧,直至其粉碎如齑粉。
“可能的话,本座当然不愿伤害小曦……”
在砺罂的尖锐惨叫中补上:“只可惜,本座早已下定决心——哪怕不惜代价,也要杀了你。”
一切结束后,沈夜快步走向伤重倒地的妹妹,徒劳地施展疗伤法术,祈求一线奇迹。
恢复神智的沈曦,立即痛得五官都缩成一团,涣散的目光瞥到沈夜,颤颤巍巍地问道:“……是你……弄疼小曦的么……你是……谁呀……?”
“我是……”冲口而出的答案硬生生在嘴边哽住。
一阵空灵悠远的鸣响在耳边倘佯,许多情景一闪而过……
小曦从襁褓中到牙牙学语,一点一滴,
——哥哥,哥哥……
是她欢快的笑声。
——呜……哥哥救我,小曦下不来了……
——小曦别怕,抓紧不要动,哥哥这就上来抱你下去。
宏伟的神农神像,小曦的头饰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芒……
——小曦不要和哥哥分开,一时一刻都不要。
小手紧捉着他的袍袖,充满信赖依恋的眼神。
幼小羸弱的妹妹,无论何时都是他心田中唯一不被黑暗吞噬的驻地……
而如今,亲手使她经受如斯痛楚、狠心致她于死地之人有何面目与她说自己是她信任依赖,至亲至爱的哥哥呢?
她的哥哥,是个善良勇敢,心地光明的好哥哥,不是眼前这个满手血腥,满身罪孽的男人。
摇头否认:“没什么,我只是个过路人。”
沈曦一听,涣散的目光扫了一转,找不到她心念之人,泪漫出眼眶:“呜……哥哥……哥哥在哪里……你把哥哥……怎么了……”,哭了几声,艰难地转向面前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哀恳切切,气若浮丝:“小曦听话……小曦去矩木……你别欺负哥哥,好不好……”
乐无异看到一滴泪缓缓从沈夜面无表情的脸颊上滑落,无声地溅落于地……或许是令人震惊的事一件接一件,一时眼花了。
沈曦终是回到零点,在轮回的雨夜中睡去,化作细碎的星子散落在沈夜的手中。
原来,沧海浮生,他什么都挽留不住,所有的希望都仅仅只是为了令他绝望而存在……
上苍对他未舍下丝毫的怜悯。
终于,沈夜发现,自己的心再也不会痛了。
这颗心,终究是麻木了。
这世间,多情是苦,执着为劫。
茫茫浮世,万事万物总有烟消云散的那一天。
在失去的那一刻方为永恒……
自己要直到此时此刻才能了悟,当真愚不可及。
片段十三 求仁得仁
天色渐渐黯淡,失去矩木,分崩离裂的流月城尘土滚滚,摇摇欲坠。
将一直保存在身边的谢衣手札送给乐无异。
乐无异竟不杀自己,还有想让自己一并下界的意思。
断然拒绝他的好意。
他敢作敢当,不需要旁人宽容体恤。
何况生为劫难,死是解脱。
不过,这个徒孙真的很像谢衣。
从他身上又感受到了当年的那一缕光芒,或许有朝一日会开出名为‘未来’的璀璨花朵。
只不过,这些统统都与自己无关了。
毫无眷恋地转过身去,不再理会所有,踏着一地碎琼乱玉,迤逦背对北风,澹然向着归途——崩塌中的紫微宫走去。
他在这个流月城中出生成长,理应随着此城的陨落而死去……
灯火一盏一盏地熄灭,偃甲也一具一具停止动作,渐渐陷入永寂。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似是为这结局高歌。
迎着飞舞着的细碎雪花,一步一步走在走过无数遍,通往紫微宫的青玉甬道上。
想自己的初衷,不过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未料,世间所谓的白头之约、抱柱之盟不过是稍瞬即逝的流星,空许承诺,昙花一现。
想他一路走来,天意总爱弄人,诸般滋味尝尽,多情徒留遗恨。
今方悟,人生不过戏一场,终须曲尽人散。
春花秋月,人间美景,虽未曾得以亲眼目睹、亲身体验,可他也真切地期盼过……也算是留给了幸存的族人……求仁得仁,复无怨怼。
然而,心头仍有些许遗憾。
初七……初七因何……
明明宁愿接受他再次背弃,何故殒命?
可惜自己已无法得知了……
曾想问问乐无异,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模糊的视线中,熟悉的脸孔在眼前晃动。
——阿夜,快跟我去露台,我给你看一样好东西。
沧溟的笑容是那样的明媚,脸色也是健康的红润。
——阿夜,谢谢你,我会好好珍惜的。
华月羞涩又兴奋地接过木法杖。
——哥哥,哥哥,你看,这是华月姐姐给我做的大兔兔、
开心得蹦蹦跳跳的小曦,活泼可爱。
来到平日办公的内殿。
——若我不问你这一句,就永远不会有人问你。
——父母不能陪伴弟子一辈子,可是弟子却要永远陪着师尊!
——主人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
纷杂的语句,喧嚣的尘世。
有人在彼岸等待团圆……
坐倒在紫微大祭司的位置上,不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坍塌声。
内心却是一片难得的平静。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声呼唤,由远到近。
欣喜的、焦灼的、激动的……
“主人——”
“师尊——”
“阿夜——”
那是谢衣,同时也是初七的呼唤。
继尔,他看到了。
在永夜降临前。
唇边是释然的笑。
尾声
被雨水洗刷过的天空泛着透明的光,轻拂的微风像一首舒缓的乐曲。
然而,这一切都不在初七的心中。
流月城大祭司身份表征的黄金戒指雕刻着纹理细腻的矩木花纹,这昔日金光耀眼的尊物如今却沾满了尘土灰垢,显得黯淡无光。
“主人他……他最后还说了什么吗?”
乐无异抓抓脑袋:“他说他是流月城大祭司,自当与流月城共存亡。”
握紧戒指,尖锐的部位刺得人掌心阵阵疼痛。
却比不上心痛。
“对了,他还给了我师父的一些手札,让我……让我好好传承下去。”
“……”
“师……师父,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
慌忙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面前的人,只得这些乏善可陈的套话。
“我会找到他的。”
“啊?”
“不论是天涯海角还是碧落黄泉,我都会找到他的。”
坚定的话语使得乐无异当真无言而对了。
黄昏映照着一片废墟,泛着碧黄碧黄的光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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